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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青野棹 二十八岁 夏(2 / 2)




我只有在喝酒喝了个通宵的时候才会见到清晨的太阳,醒来了也无事可做,便靠在沙发上喝啤酒,然后又昏昏沉沉地睡去,下一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太阳已经下山了。我今天也开了一罐啤酒,百无聊赖地摆弄着手机。这时绘理小姐给我发来了信息,问我吃饭了没有。除此之外我会收到的就只有广告邮件了。



「吃了你做的蛋包饭,好好吃」



我撒了这么一个谎,便把手机扔到了沙发上。我透过窗帘的缝隙呆滞地眺望着逐渐坠入黄昏的天空,我突然间想到,每天除了喝酒什么事都不干的自己究竟还有什么活着的价值。可即便如此,上吊自杀也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无论有没有价值都好,只要还没死,就必须要活下去。



——对了,今天是26号。



刚一这么想到,我便马上站起身来。从抽屉里取出银行的存折,穿着两天没换的T恤离开了家。经过三分钟的路程来到附近银行的ATM机给存折记账。等到机器把我的存折吐出来之后,预存金额一栏上印刷着一如既往的文字。



“井上晓海 汇入 35000”



我在ATM柜台的角落里凝望着印刷上去的铅字。确认了那是来自晓海的汇款之后,我心中的高昂便会达到最高潮,然后一下子又掉落谷底。今天过去之后,距离下个月的26号又是一段漫长的时间。



我把存折塞进牛仔裤的裤袋里,离开了银行。接下来要去做些什么呢。是要买份饭回家吃呢,还是说找个地方填饱肚子了再回家呢。我想起了绘理小姐给我做的蛋包饭,但我却不想吃那玩意儿。我摇摇晃晃地走在街上,望着街道渐渐地坠入那稀薄的暮色中。黄昏时分,来来往往的行人在我的眼中也变得模糊了起来。可是在人群之中最为模糊的身影,大概是我自己。



每个月发薪日之后的第二天,晓海都会给我汇来三万五千日元。她在乡下地方的小公司里工作,月收入十四万,不过现在应该多少涨了一些。但不管怎么说,对晓海来说三万五都是一笔不小的支出。我发过很多次信息告诉她不用还也可以,可是她从没有回复过我,取而代之的是每个月26号无比准时的汇款。



我借给她三百万,她每个月还我三万五,算下来要七年多一点才能还完。在那之后已经过去了两年,还有五年。在这五年里,我和晓海还会通过这一形式连接在一起,这使我感到安心,但这也意味着,这五年里,我也没法把她忘却,这实在是太过无奈。



如果我真的喜欢绘理小姐的话,兴许我还能落得轻松。可事情不会称心如意,这个月的二十六号,我依旧兴奋地跑来银行记账,可是记完账之后便没有了目标,在垂头丧气回家的路上回想着和晓海之间的点点滴滴。既然我已经陷入了回忆之中,我便想捏造出一些被渲染得美轮美奂、对自己极其有利的记忆,可是唯独这种时候我的大脑却清醒得有些多余。早在三年前就已经结束了的那些事情,如今却比当时更加清晰、正确地勾勒出了画像,收拾起来反而更加麻烦。



那个时候我和尚人的漫画大卖,就连什么时候加印了也都不清楚,版税收入源源不断。晓海会在长假的时候来东京看我,我便把她带到那些奢侈品店里购物。晓海用自己那微薄的工资努力地打扮自己,穿着一条廉价得不得了的连衣裙,实在是太过可爱。



我给她买了很多衣服、包包、鞋子,不管是什么,只有她喜欢我都会买给她。我很想看到晓海高兴的样子。可是现在回想起来,那份爱不过是居高临下的给予和慈悲,我和晓海本应是平等的地位,可她也许切实地感受到了来自我的侮辱。



晓海丝毫没有兴奋的样子,也从未表现得高兴过。我在高档餐厅以及夜总会里挥金如土的时候,她看我的眼神总是透着几分厌恶。性格较真的晓海成为了一个靠谱的成年人,为了支撑自己和母亲的生活而优先于工作,她逐渐不再听音乐,也不再看电影。老实说,对于当时沉浸在梦境中的我而言,那样的晓海非常无趣。



——为什么当时我就不懂呢。



晓海来找我借钱的时候也是如此。她这么较真的一个人,面对本应地位平等的我,却朝我低下了头,说“求你借我一点钱”。更何况先前还是她自己主动提出的分手。



晓海在那个时候打破了自己的底线。



而我就连这一点都未曾觉察,甚至想要通过借钱这件事情和她重归于好。真是愚蠢和卑鄙到了极致。我要是真的想和晓海修补关系的话,那我就不应该借钱给她。可是我又无法拒绝她那迫在眉睫般的请求。谁能告诉我当时应该怎么做才好呢。



我慢吞吞地抬起头,街道已经大半坠入了暮色中,可是我却看不见月亮和星星,我想我已经在这令人难堪的朦胧中迷失了一切。



实际上,现在的我已经一无所有了。



去年,植木先生给我介绍了一位网络漫画的编辑,我和一个新人漫画家搭档在网上发表了单卷作品,然而反响却极其惨淡。我自己其实也知道故事的创作并不精良,因此也无可奈何。然而植木先生却很是不解地训斥了我。



——你之前给我看过的那个情节构思上哪去了?



——那个不行。



——为什么?我觉得完成得很好啊,那个情节构思绝对能大卖的。



——那个是要和尚人一起画的。



植木先生愣住了。



——尚人现在可不是能回归的状态。



——我知道,但是那家伙绝对会回来的。



——所以你就要把那个情节构思给束之高阁吗?



——没事的,我新写出来的那个也挺不错的。



植木先生沉默了。我能切实地感受到,他的沉默中包含了无言的逼问“你真是这么想的吗”。我心里其实很清楚,新写出来的那个故事烂到家了。



漫画业界里从来不缺干劲满满的新人,大家都在这里激战,而植木先生特地给了我一个东山再起的机会,我也很想回报他,因此我认真地、真挚地创作了一个新的故事。结果却惨不忍睹,故事和台词都宛如空中楼阁,我完全感受不到自己在创作优秀故事时那种将世上一切都抛开般的疾驰感和兴奋感。



——棹,你听我说。青野棹是有才能的。我相信青野棹一定能东山再起。我很想再读一次青野棹创作出来的故事。我很想通过你的故事再一次感受到兴奋。



植木先生的表情极为痛苦地扭曲了。



——请你不要在创作上面有所松懈。



我想这是植木先生近乎断肠般的劝告。在我和尚人初出茅庐的时候,他就一直扶持和培养我们。人生在世,一定会面临名为“选择”的分歧路。



——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受千夫所指也要狠心舍弃。



——为万人唾弃也要握在手里。



——没有这样的觉悟,人生只会变得越来越复杂。



瞳子阿姨的那番话从我的记忆深处涌上心头,那也许是一种预言。



我知道的,我很清楚,我是自己选择了让自己更加复杂。我不是什么圣人君子。尚人的事情刚刚引发骚动的时候,我甚至后悔过当时没有趁早和尚人撇清关系。可我当时没能彻底下定决心、一直拖延到了现在。如今这份软弱也绊住了我的后腿。



在我为了网络漫画而着手创作新故事的时候,我终于发现了一件事情。



连接着我和故事之间的那根绳子已经断掉了。



小时候,故事对我来说是用来逃避苦痛现实的手段。而当我靠着故事来赚钱的时候,“逃避”便失去了它的功效。我将那些本来还是忘掉更好的记忆给挖掘出来,把它们写成台词,编成故事,使得那些记忆在我的脑海中愈发强化。那些我由于痛苦而不愿去面对的部分,植木先生都为我修改得更加有趣。“你这里能不能写得更加深入一些呢”——植木先生对我的童年时代并不熟悉,可他从来都不会遗漏掉故事中的浅薄之处。



有一些作家可以做到将自己和创作分离开来,可我不行。我只能通过将自己分割售卖的方式去创作故事,一切的原因都仅仅如此。



连载因为尚人的事情而被腰斩之后,我意识到,我解构自己而编织出的故事,其实也只是一种可以被代替的工作罢了。工作基本上都是如此。缺了某个人很快就会有别的人补上去。这世上并不存在多少独一无二的才能。



可是那个时候的我却找不到理由可以更加残酷地去解构自己了。晓海曾经说她想要成为专业的刺绣作家,我当时断言说她的这个梦想很天真,可实际上,最天真的人是我自己。我不忍直视不堪的自己,只能通过酗酒来掩盖自己的感情。我的存款多到就算不用去工作也不至于饿死,这也更加助长了我的怠惰。



我偶尔会想到,如果那个时候的尚人没有崩溃会怎么样。



就算是网络漫画还是别的什么漫画都好,要是我俩继续并肩奋斗下去会怎么样。



如果母亲能难得地靠谱那么一回,发自内心地鼓励我振作起来会怎么样。



我甚至想到,要是我和晓海没有分手的话会怎么样。



如果晓海在我身边陪伴着我的话会怎么样。



我是不是就不会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呢。



在“如果”和“要是”的不断重复中,三年光阴悄然飞逝。



我从故事中逃之夭夭,可又在虚构的“如果”中不断逃避,矛盾到了极致。



老实说,其实我曾经按照绘理小姐的建议,偷偷地把自己和晓海之间的事情给写成了小说。可是小说极为糟糕,那弥漫着留恋和自我正当化的文字惨不忍睹,我只能全部删掉。我到底是想要做些什么呢。我很想和尚人或者是植木先生聊聊。可是尚人在心理内科出院之后,时至今日也还是窝在家里不愿见人。植木先生貌似也要去应付出版社刚招募的新人。



远处传来了救护车的警笛声。两位年轻的女孩在我身前擦肩而过,聊着这个周末的打算。走在我身后的大叔说着社交辞令,故作轻松地挂断电话之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我抬起头来,缓缓地左右摇摆着脑袋。再过一阵街道就会被夜色吞没,我朝着前方那家在搞酒水促销的酒吧走去。酒精能让四周的杂音顺畅地流淌而过,同时也会让我的感情变得低落。我想要尽快地喝醉,因此一进店就点了一杯威士忌。



「今天心情不太好?」



已经熟络起来的老板把玻璃杯放到了我的面前。



「没什么好不好的。每天都一样」



「平凡且平稳,这就是幸福」



和老板闲聊着的过程中,我很快就喝完了第一杯,便将杯子推向了柜台。老板和我很熟,也没问我什么,便给我再倒了一杯。



「这么说来,你觉不觉得,自己十来岁时喜欢的第一个女孩子是特别的」



老板用双手撑着柜台,饶有兴趣地探出了身子。



前些天,老板貌似找到了他高中时期女朋友的脸书。虽然本来没打算联系对方,但是在喝得醉醺醺的下班路上,还是借着酒劲给人家发了信息。



「你能懂这种感受吗?」



我点了点头。因为我也已经趁着醉意给晓海发了好几条信息。“你在做什么”“最近怎么样”“没有烦心事吧”“能见一面吗”“我好想你”“哪怕见一次也行”



「也许这就是男人特有的诅咒吧。可是女人对这种事情一般都烦得不得了」



老板叹息着说自己好寂寞,我也只好随便地说些什么应付他,顺带着想了想那个名叫“初恋女友”的诅咒,它总是在无意识间淡然地留存在心里,我对它的处理方式也如同是旧伤一般。



每个月的26号,我都会想很多,喝很多。当我走出酒吧门口的时候,我已经连路都走不稳了。我撞到了几个人,只好坐在护栏上稍作歇息。可是由于存折还插在屁股的口袋里,咯得我生疼,我只好把它给抽了出来。税务师给我发来了信息,我没怎么认真看就给关掉了。什么交税什么资产管理,对于我这个醉汉来说不过是麻烦的数字罗列。自从我的存款超过一定数额之后,我就再也没有关心过余额有多少了。我想看的数字只有那么一个。



“井上晓海 汇入 35000”



我坐在护栏上,前倾着身子翻阅着存折。



还好。还剩下一百九十五万日元,晓海还要还五十六个月,还有四年零八个月。在这期间,我们依旧连接在一起。可是四年之后呢?我要怎么办?我会怎么样?



不知为何,我甚至笑了出来。这么大一个人居然只靠着一段小小的汇款数字活着,真是蠢到家了。我一定很蠢吧。可是我真的好寂寞。我好想被别人所需要。就算那不是爱也可以。每当我这样想到时,浮现在我脑海中的永远都是晓海的面容。这样的痛苦究竟还要重复多久呢。



我开始给晓海发信息。我心中有一个冷静的自己告诉我说不要这样做。我也知道等明天酒醒之后心情一定会糟糕得无以复加,可我还是停不下来,也许这就是诅咒的力量。



「你能还我四万吗」



按下发送按钮的那一瞬间,我整个人都僵住了,随后,一股名为后悔的惊涛骇浪便朝着我汹涌地袭来。这可不行,太卑劣了。我的醉意顿时开始清醒。要赶快把消息给撤回才行,要赶快。可是在我心焦气躁的时候,信息已经被晓海标上了已读。



「抱歉,下个月开始还你四万」



面对晓海这条时隔数年的回信,我顿时凝固了,从头顶一直麻痹到了指尖。我那些极为丢人的想要和好的信息被她给全部无视,可是和钱有关的信息却得到了秒回。晓海还是我所熟悉的那个较真的女孩。对于她的未曾有变,我感受到了安心,也对于自己卑劣地利用了她这一点而不禁发笑。我笑着笑着,感觉自己被夜晚那一片漆黑的大海所渐渐吞没。我想尽办法,想要浮上海面,可是我却不知道要往哪里游才是正确的方向。我只能拼命地挣扎,胡乱地用指尖打字。



「开玩笑的,你还好吗?」



我极为勉强地发出了这条消息,希望晓海能把刚才的那句话当做是我的一个玩笑。可是她已经没有再给信息标上已读了。



十秒、二十秒、三十秒,在我数数的同时,我的鼻子深处也开始发酸,为了忍住眼泪,我反射性地吐出了唾沫。走在我身旁的女人被吓得踮起了脚,她身旁的男人则看着我咂了咂嘴。他脸上轻蔑的神色很是明显。我低下头,毫无意义地扬起嘴角,露出了一个流于形式的笑容,然后轻轻地摇晃着自己的身体。



——你知道吗,晓海。



我真的已经变成了一个卑劣到极致的男人。我缓缓抬起自己低垂的头颅,仰望夜空,可是那里已经没有了任何一道愿意为我闪烁的星辰。